程序员之死,与两类认知牢笼
最近,「中兴42岁程序员坠楼」这件事情引发了我的一些思考。这个故事从简单叙事的角度来看,颇为怪诞:为什么一个看上去稳扎稳打、辛勤工作的普通人,会沦落到如此境地呢?
撇开其公司处理方式等外因之外,大家也都能看出来死者本身在自我发展和消费决策上是存在问题的,例如未能及时迭代自身能力、导致彻底丧失选择机会的能力,例如过度负债、让自己的抗风险能力变得极其脆弱。
但是造成这些问题的本源是什么呢?是这个人不够聪明么?还是这个人过于贪心?
我看未必。
基于对这个问题的探究,结合最近自己的一些思考,我发现其原因其实在于现行的社会系统给普通人施加的两类「认知牢笼」。环境与媒体以一种误导性的方式诠释了世界的运作方式,代替了人的独立思考。而我们所有人,也许都或多或少地生活在这样的认知牢笼之中。
这两类「认知牢笼」,一是「异化(alienation)」,二是「消费主义(consumerism)」。
第一类认知牢笼
在目前的主流价值观中,工作与自我实现存在着强烈的绑定关系。没错,人应该通过劳动而达成自我实现,而工作是劳动最直接的形式。这句话在理想情况下是完全成立的。
然而,在以资本主义为基础的「公司」系统下,这种价值观很容易被利用,导致一种与人文主义背道而驰的结局:人被异化为工具。
有这么一类公司,它们通常利用企业文化和各种管理工具,来使普通劳动者将其几乎全部的认知、时间、精力资源投入到一个非常细分的职位或领域当中(所谓螺丝钉),并在具象层面营造 peer pressure 让劳动者主动延续这种状态。与此同时,前文所述的价值观在整个体系内被作为「政治正确」的工具,使得人们对这种状态的厌恶反应成为了懒惰和不思进取的象征。
以上描述,并不是说「高强度的工作」是邪恶的,更不是在反对奋斗、反对加班。真正邪恶的,是高强度的工作占据了人的几乎所有认知资源,并有意识地误导人,使得其尽最大可能燃烧当下的剩余价值,而忽略人的成长与发展。接受这种误导的人,就进入了第一类认知牢笼。
如何判断自己身处这种认知牢笼之中呢?如果发现自己身处以下这种状态,就要小心了:
工作所提供的价值层次较低,无法从工作中获得视野和认知的提升,并且会长期保持这种状态,例如:
- 工作中基本无法了解到这份事业的愿景、价值和商业逻辑;
- 工作中很少接触其他人,或者无法成为各类资源的连接节点;
- 工作成果可替代性强,且影响范围小;
- 工作内容基本都是重复性操作;
职业领域过于狭窄,且缺少成长性,例如:
- 天花板非常低,做到100分和做到60分所产生的价值几乎没有区别;
- 职业只有一个很细分的领域才需要,无法扩展到更通用的领域;
- 职业需求完全依赖于时令热点(有些职业在当下这一波热点可能很吃香,但下一波可能根本没有价值);
在前两者的基础上,这份工作消耗了自己几乎所有的认知资源,让自己没有精力和时间进行学习、娱乐、思考等活动;
能够明显感觉到由于工作而导致身体机能的下降(包括肥胖、睡眠问题、抑郁等等)。
如果身处这种牢笼而不自知,则很有可能将自己100%的精力和时间献给一个并不属于自己的事业中,反而只收获到很少的认知积累和个人成长。对于这种情况,有一个很粗俗但贴切的形容:「奋斗逼」。
这种情况,在以往的年代中其实很难在短时间内看出来,因为传统行业的兴衰周期往往较长。但现在,新兴行业的兴衰周期已经急剧加速,以「移动互联网」为案例,从2011年兴起到2015年达到相对稳定的格局,仅用了5年时间,而在这之后会出现一系列挤压泡沫的过程。而这些兴衰起伏的每一波机会,其需要的核心人才的能力图谱必然也是不同的。这种情况下,上述那种被异化的、功能单一的人,是价值最低的,会成为第一批淘汰的对象。所谓「狡兔死,走狗烹」。
而且这也意味着一个恐怖事实:对身处某些行业的人来讲(例如我本人),其一生将必然经历一个或多个行业的生命周期,并在此过程中完整地体验其兴衰过程。
在行业兴起的过程中,大部分利得必然会归于资本,个人(特别是最基层的劳动者)往往只能吃到残渣。所以在这个大的过程中,资本(作为一个整体)一定是获利的,而个体的命运,则没有那么好预测了。
虽然大部分行业都有生命周期、总有衰落的一天,但是能赶上某个行业一波快速发展的机会,其实对于个人来说,也能获得一笔不小的原始积累了。我们拿着这个资源提升抗风险能力、拓宽视野、进行一些谨慎的投资,也能过得不错吧?
这个时候,系统就抛出了第二类认知牢笼:消费主义。
第二类认知牢笼
消费主义可谓是当今绝对主流的价值观。它鼓励人们通过消费而进行物质享受、提升生活质量,进而获得内心的富足和人生的价值。这是一个中性词。
消费主义连接着人的欲望,让人发现新的体验,刺激更多的人去激发创意、创造价值,支撑了美学、设计、营销等N个领域的基本需求,是人类不断升级自身体验的原动力。它的光明的一面叫做「内需」。
但消费主义的力量不止体现在物质生活层面,更体现在文化层面。当消费主义与个人「自我实现」的需求强烈绑定时、与其社会关系的维系强烈绑定时,消费主义就会成为第二类「认知牢笼」:通过文化甚至道德层面的精神绑架,成为压榨人的手段,而非通往富足的工具。
有哪些消费行为,在文化层面是与个人实现强烈绑定的?对于普通人而言,从小的层面看,可以是手机;大的层面看,无非就是房产。我们能发现房产除了给人以实际的物质享受外,往往也能给人带来社会认同,甚至会成为社会关系维系的必需品(例如某些婚姻)。
这样的需求是如此强烈,再加上如今的媒体对「生活品质」是如此地鼓吹,很少有人能抗拒这样的认知轰炸,以至于在稍微乐观的条件下时,往往就会优先进行这些类目的消费,而且多半会在这过程中增加杠杆和负债。
从宏观的角度来看,资本运作的实质是:给人1块钱的工资,创造3块钱的价值,并通过5块钱的价格销售给他。这里的矛盾点在于:人的需求与所得往往不对等,消费欲望基本永远无法完全满足。而在各类媒体和营销工具的轰炸之下,人基本就成为了消费主义的奴隶。
更恐怖的是,这种「欲望的加码」与「行业生命周期的缩短」两种现实的叠加,会让人进入一种无比可怕的状态:
- 事业的萎缩导致的收入没有上升空间,而选择面的减小导致抗风险能力脆弱,但已有的负债还要偿还,而新的消费欲望依旧源源不断的出现;
- 消费主义连接着人生意义和自我实现,放弃消费即是承认自己的失败;
- 如果以上两者通过「佛系」可以解决,那么对于中年人而言,有个因素往往是无法避免的,那就是「责任的加码」,即对上一辈和下一辈的生活——甚至生存——的支撑。
这就是所谓中年危机。(讽刺的是,我一个26岁的人深夜窝在床里想这件事)
认知圈养
一方面,「异化」压榨着人的生产力,同时压制着人自身的发展,让人失去创造力,相当于在短时间内吸干你的血,且让你在更长的周期内丧失价值。
另一方面,「消费主义」操控着人对于人生价值的标准,进一步榨取人的所得,并且通过文化压力让人在事实上失去选择权(除非选择佛系,归隐山林)。
两者的组合,我称之为「认知圈养」。之所以比喻为圈养,含义是在这样的认知体系内,人跟牲畜没有区别:仅提供必要的生存资料,不断输出劳动力,并且活着的最终目标是为了被宰杀。
基于这个框架,我们能勾勒出一个身处认知圈养中的人悲剧的生命周期:
然而,有幸在这个生命周期的初期就享受「辉煌」的人,已经是极少数了……
如何破局?
显然,要避免这样的命运,必须首先把自己从认知牢笼里解救出来,并基于自己的思考和预判(而不是外在的文化压力)来主宰实际的行为。
我有几个初步的思路:
趁还有议价权的时候主动选择环境,尽可能找到一个关注个人成长的环境,远离那些以无脑奋斗作为文化压力、实际上压榨和异化员工的企业文化。根据自己的不完全观察,一家对个人发展友好的公司通常会有几项特性:
- 对员工对除职位之外领域的好奇心持开放和欢迎的态度;
- 关注员工能力矩阵,主动避免施加高重复性、长期低层次的工作内容;
- 不要求员工在任何时候都无条件地将100%的认知资源用于执行手头上的工作(与关键时刻、具备必要性的全身心投入不冲突);
- 指明,或与员工共同探索个人生涯成长路径;
有意识地释放认知资源,腾出时间和精力思考更大的问题、探索更多可能性,寻找自身的优势和方向,勾勒属于个人的认知体系,多样化价值输出的方式;
尽早了解并尝试高价值层次的活动,例如管理,例如成为资源路由,例如投资;
警惕自己受到消费主义的过度洗脑,尽早想清楚最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(过程中免不了各种尝试的过程),选择价值观最契合的伴侣,找到自己的定力,或称 inner peace;
对于职业规划,要做时间的朋友。如果短期内没有生存问题,那么尽量选择那些「单调递增函数」,即职业价值会随着经验的沉淀、能力的精进而不断持续提升的事情;除非自己握有资本,否则尽量不要参与那些「来得快、去得也快」的行业,毕竟赚到快钱的人都是少数,多数还是成为了时代的眼泪。不过要做到这点,首先还是得解决「inner peace」的问题。
希望大家都尽可能逃离被宰杀的命运。如果自己没那么大的能量改变系统,那就尽可能改变自己,跳出系统设定的循环。因为我们不可能永远停留在25岁。